●卷四
《韵语阳秋》云:“太白乐府,于纲常三致意焉。《君道曲》,恐君臣之义不笃也。《东海通妇》,恐父子之义不笃也。《上留田》,恐兄弟之义不笃也。《箜篌谣》,恐朋友之义不笃也。《双燕篇》,恐夫妇之义不笃也。考其行事:友人路亡,为之权窆,又收其骨;送萧三十一之鲁,拳拳于稚子伯禽;于诸弟各赠以诗,致雍穆之情,则父子朋友兄弟皆庶几矣。惟是从永王璘,合于刘又合于鲁,娶于宋又携金陵之妓,则君臣夫妇为有间焉。”
苏子由云:“李白诗类其为人,骏发豪放,华而不实,好事喜名而不知义之所在也。言用兵则先登陷阵,不以为难;言游侠则白昼杀人,不以为非。此岂其诚能也哉!唐人李、杜首称,甫有好义之心,白不及也。”予谓宋人不知比兴,不独《三百篇》,即说唐诗亦不得实。太白胸怀有高出六合之气,诗则寄兴为之,非促促然诗人之作也。饮酒学仙,用兵游侠,又其诗之寄兴也。子由以为赋而讥之,不知诗,何以知太白之为人乎?宋人惟知有赋,子美“纨袴不饿死”篇是赋义诗,山谷说之尽善矣,其馀比兴之诗蒙蒙耳。
元微之云:“子美上薄《风》、《骚》,下该沈、宋,言夺苏、李,气吞曹、刘,掩颜、谢之孤高,杂徐、庾之流丽,尽得古今之体势,而兼人人所独专,诗人以来,未有如子美者。李、杜并称,观李之壮浪纵恣,摆去拘束,模写物象,及乐府歌诗,诚亦差肩子美。至若铺陈终始,排比声韵,大或千言,次犹数百,词气豪迈,而风调清深,属对律切,而脱弃凡近,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,况堂奥乎?”
《溪诗话》云:“子美四韵诗及绝句,味之皆觉字多,以字字不闲故也。他人长篇,殊无可读。”所谓一人满天下,三人满一隅。余谓诗有意,故字不闲。
《三山语录》说子美《登慈恩寺塔》云,谓是讥天宝事。“秦山忽破碎”,言人君失道也。“泾渭不可求”,言贤不肖混杂也。“俯视但一气,焉能辨皇州”,言京师与天下俱无纲纪也。“回首叫虞舜,苍梧云正愁”,思圣君而不可得也。“惜哉瑶池饮,日晏昆仑丘”,刺酒色也。“黄鹄去不息,哀鸣何所投”,言曲江辈之去位也。“君看随阳雁,各有稻粱谋”,言小人之素餐也。不如此解,则诗与题全不相关矣。乐天《海图屏风》,言李训、郑注之诛宦官,与子美同意。
黄常明说子美《古柏行》云:“‘大厦如倾要梁栋,万牛回首丘山重’,为难进易退,非招不往。‘不露文章世已惊,未辞剪伐谁能送’,为先器识後文艺,与吐露者异。”
又云:“杜诗之‘草有害于人,曾何生阻修!芒刺在我眼,焉能待时秋’,愤邪嫉恶,思清王室也。《又观打鱼》之‘设网提纲万鱼急’,刺聚敛也。‘能者操舟疾若风,撑突波涛挺叉入’,刺巧宦剥民也。”
又云:“子美用经语,如‘车辚辚,马萧萧’,未尝别入一字。如‘天属尊尧典,神功协禹谟’,‘卿月升金掌,王春度玉墀’,‘霁潭鱣发发,春草鹿呦呦’,皆浑成严重。”
山谷少时,误以薛能之“青春背我堂堂去,白发欺人故故生”为杜诗。孙莘老云:“杜诗不如此。”山谷因此而知杜诗高雅大体。山谷谓谢师厚之“倒著衣裳迎户外,尽呼儿女拜灯前”,绝似老杜。余谓谢胜于薛矣,若出子美,当更雅重。然学杜诗者,至此极矣。更欲进步,须是范希文专志于诗,又是一生困穷乃得。
钱牧斋云:“黄鲁直学杜,不知杜之真脉络,所谓‘前辈飞腾’,‘馀波绮丽’,而拟其横空排奡,奇句更语。刘辰翁评杜,不识杜之大家数,‘铺陈终始,排比声韵’,而点缀其尖新亻隽冷,单词只字。”
子瞻《王定国诗集序》曰:“太史公谓‘《国风》好色而不淫,《小雅》怨诽而不乱’,是变风变雅,乌睹诗之正乎?发乎情止乎礼义,贤于无所止者而已。若夫发乎情,止乎忠孝,岂可同日而语哉!古今诗人众矣,而首推子美,岂非流落饥寒,终身不用,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?”
秦少游云:“苏、李高妙,曹、刘豪逸,阮、陶冲澹,谢、鲍峻洁,徐、庾灌丽,子美兼有之。”
叶梦得云:“‘细雨鱼儿出,微风燕子斜’。细雨著水面为沤,鱼浮而氵念,大雨则伏而不出;燕体轻微,不能胜猛风,惟微风则有颉颃之致。全似未尝用力,所以不碍气格。晚唐人为之,则有‘鱼跃练江抛玉尺,莺穿丝柳织金梭’矣。诗以一字为工,人皆知之。如杜诗之‘江山有巴蜀,栋宇自齐梁’,则远近数千里,上下数百年,只在‘青’、‘自’二字,而吞吐山水之气,俯仰古今之怀,皆见言外,人力不可及。”
《隐居诗话》云:“夏竦评子美《初月》诗:‘微升紫塞外,已隐暮云端’,意主肃宗。吾观退之‘煌煌东方星,奈此众客醉,宪宗在储时作也。”
神禹身为度,声为律,天生是人,平九州之水土,以安措万古生民。其所作为,如凿三峡,开龙门,驱龙役鬼以成之,非人力所及。子美之诗,无问庄语放言,莫不成文成象,岂非身为度,声为律乎?其上掩《风》、《骚》,下薄徐、庾,高出一时,旷绝百代,岂非驱龙役鬼,凿三峡,开龙门乎?天生神禹以立三才,天生子美以主诗道,皆非人力之所能。至神禹之功,于诸圣人中未见有二;子美之诗,虽如太白,犹不及焉。盖太白诗如厉乡、漆园,世外高人,非有关于生民之大者也。
诗出于人。有子美之人,而後有子美之诗。子美于君亲、兄弟、朋友、黎民,无刻不关其念,置之圣门,必在闵损、有若间,出由、求之上。生于唐代,故以诗发其胸臆。有德者必有言,非如太白但欲于诗道中复古者也。余尝置杜诗于《六经》中,朝夕焚香致敬,不敢轻学。非子美之人,但学其诗,学得宛然,不过优孟衣冠而已。元微之极推重杜诗,而自不学杜,先得我心。知彼知己者,决不妄动。
杜诗云:“扁舟空老去,无补圣明朝。”又云:“明朝有封事,数问夜如何?”又云:“一朝自罪己,万里车书通。”又云:“舜举十六相,身尊道何高?秦时用商鞅,法令如牛毛。”又云:“公若登台鼎,临危莫爱身。”又云:“致君尧舜付公等,早据要路思捐躯。”其于君父之伦,略举数言,心术可见;而弟兄、朋友、黎庶之忧爱,不可胜举,不置之《六经》中,何处可置?窃谓朝廷当特设一科,问以杜诗意义,于孔、孟之道有益。从来李、杜并称,至此不能无轩轾。
杜诗是非不谬于圣人,故曰“诗史”,非直指纪事之谓也。纪事如“清渭东流剑阁深”,与不纪事之“花娇迎杂佩”,皆诗史也。诗可经,何不可史,同其“无邪”而已。用修不喜宋人之说,并“诗史”非之,误也。
子美《闷》诗曰:“掩帘惟白水,隐儿即青山。”联中无闷,闷在篇中。读其通篇,觉此二句亦闷。宋、明则通篇说闷矣。
唐人谓王维诗天子,村甫诗宰相。今看右丞诗甚佳,而有边幅,子美浩然如海。
子美“群山万壑赴荆门”等语,浩然一往中,复有委婉曲折之致。温飞卿《过陈琳墓》诗,亦委婉曲折,道尽心事,而无浩然之气。是晚不及盛之大节,字句其小者也。
“侧身天地更怀古,回首风尘甘息机”,十四字中有六层意。“万里悲秋常作客,百年多病独登台”,有八层意。诗之难处在深厚,厚更难于深。子建诗高处亦在厚。
《孤雁》诗,鲍当云:“更无声接续,空有影相随。”切题而意味短矣。子美云:“孤雁不饮啄,飞鸣声念群。谁怜一片影,相失万重云?”力量自殊。
子美之诗,多发于人伦日用间,所以日新又新,读之不厌。太白饮酒学仙,读数十篇倦矣。
读杜集,粗语笨语有之,曾无郛廓语。
学杜诗者,宜全集俱读,勿止守七律。学其七律者,宜诸诗尽读,勿止守“三峡楼台淹日月”,“万里悲秋常作客”。
《秋兴》首篇之前四句,叙时与景之萧索也。泪落于“丛菊”,心系于“归舟”,不能安处夔州,必为无贤地主也。结不过在秋景上说,觉得淋漓悲感,惊心动魄,通篇笔情之妙也。
子美在夔,非是一日,次篇乃薄暮作诗之情景。蜀省屡经崔、段等兵事,夔亦不免骚动,故曰“孤城”。又以穷途而当日暮,诗怀可知。“依南斗”而“望京华”者,身虽弃逐凄凉,而未尝一念忘国家之治乱。“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”,与范希文同一宰相心事也。猿声下泪,昔于书卷见之,今处此境,诚有然者,故曰“实下”。浮查,犹上天,己不得还京,故曰“虚随”。离昔年之画省,而独卧山楼寂寞之地,故曰“画省香炉违伏枕,山楼粉堞隐悲笳”。日斜吟诗,诗成而月已在藤萝芦荻,只以境结,而情在其中。
第三篇,乃晨兴独坐山楼,望江上之情景,故起语云“千家山郭静朝晖,日日江楼坐翠微”。一宿曰宿,再宿曰信。“信宿”与“日日”相应。“信宿渔人还泛泛”,言渔人日日泛江,则己亦日日坐于江楼,无聊甚也。“清秋燕子故飞飞”,言秋时燕可南去,而飞飞于江上,似乎有意者然。子美此时有南适衡、湘之意矣。“匡衡抗疏功名薄”,谓昔救房琯次律而罢黜也。“刘向传经心事违”,言己之文学,传自其祖审言,将以致君泽民,今不可得也。“同学少年多不贱,五陵衣马自轻肥”,既无贤地主,又无在朝忆穷交之故人,夔州之不可留也决矣。
“闻道长安似奕棋,百年世事不胜悲”,悲世即悲身也。第三首犹责望同学故交,此则局面更不同矣。“王侯第宅皆新主,文武衣冠异昔时”,别用一番人,更无可望也。“直北关山金鼓振,征西车马羽书迟”,北边能振国威,西边不至羽书狎至,宜若京都安静,有可还居之理。“鲁龙寂寞秋江冷,故国平居有所思”,鱼龙川在关中,秋江谓夔江,欲还京则无人援引,欲留夔则人情冷落,去住俱难,末句真有“匪兕匪虎,率彼旷野”之叹。李林甫一疏,贺野无遗才,而使贤士沦落至此。玄宗末年政事,其不亡者幸也。
“蓬莱宫阙对南山,承露金茎霄汉间。西望瑶池降王母,东来紫气满函关。云移雉尾开宫扇,日绕龙鳞识圣颜。一卧沧江惊岁晚,几回青琐点朝班。”此诗前四句,言玄宗时长安之繁华也。第五六句,叙肃宗时扈从还京,官左拾遗,作《春宿左省》、《晚出左掖》、《送人南海勒碑》、《端午赐衣》、《和贾至早朝》、《宣政殿退朝》、《紫宸殿退朝》、《题省中壁》诸诗之时,故言宫扇开而得见圣颜也。“一卧沧江惊岁晚”,言今日已衰老也。“几回青琐点朝班”,“回”,还也,归也。“点”,去声,义同“玷”字,谦词也。此语有“梦”字意,含在上句“卧”字中。在他人为热中,在子美则不忘君也。凡读唐人诗,孤篇须看通篇意,有几篇者须合看诸篇意,然後作解,庶几可得作者之意,不可执一二句一二字轻立论也。《秋兴八首》皆是追昔伤今,绝无讥刺。且肃、代时干戈扰攘,日不暇给,何曾有学仙之事?《宿昔》诗之“王母”是比杨妃,此八首中绝无此意。宋人诗话谓此诗首句言天子,次句讥学仙,次联应首句,第三联应次句,名为二字贯串格。其胸中无史书时事,固非所责,独不可于八首中通求作者之意乎?唐人诗被宋人一说便坏,莫如之何!此诗前六句皆是兴,结以赋出正意,与《吹笛》篇同体,不可以起承转合之法求之也。
“瞿塘峡口曲江头,万里风烟接素秋”,言两地绝远,而秋怀是同,不忘魏阙也。故即叙长安事,而曰“花萼夹城通御气”,言此二地是圣驾所常游幸。而又曰“芙蓉小苑入边愁”,则转出兵乱矣。又曰“珠帘绣柱”不围人而“围黄鹄”,“锦缆牙樯”无人迹而“起白鸥”,则荒凉之极也。是以“可怜”,又叹关中自秦、汉至唐皆为帝都,而今乃至于此也。
汉凿昆明池,武帝游幸之盛事,犹可想见。今则“织女机丝”已“虚夜月”,“石鲸鳞甲”惟“动秋风”,菰蒲沈没,莲房坠露,荒凉之极。至于“关塞极天”,非夷狄即叛臣,一家漂荡于乱世,可悲孰甚焉!
“昆吾御宿”三联,皆叙昔之繁华,必玄宗时事,肃宗草草,无此事也。“彩笔”句,追言壮年献赋,及天宝六载就试尚书省,并疏救房琯事也。献赋不得成名,就试乃为林甫所掩,奔迸贼中,万死一生,以至行在,仅得一官。又以房琯事被斥,忍饥匍匐以入蜀。幸得严武以父友亲待,而武不久又死,孑居夔门,进退维谷。其曰“白头吟望苦低垂”,千载下思之,犹为痛哭。若宋人作此八首诗,自必展卷知意,不须解释,而看过即无回味。此诗及义山之《无题》,飞卿之《过陈琳墓》,韩偓之《惜花》诸篇,皆是一生身心苦事在其中,作者不好明说,读者不能即解。子美《秋兴》,人不当知,知之者无状。第四首“金鼓振”、“羽书迟”,似昇平可望矣,而第六篇言“围黄鹄”,几于无人,第七篇更甚,何其不伦也?此必有故,当更求之。或“振”是“震”之讹,“迟”是“驰”之讹乎?“昔年文采动天子,今日饥寒趋道旁”,是“彩笔”句之注脚。
子美只《宿昔》一篇,压倒太白《清平调词》、《宫中行乐词》诸诗。
杜诗无可学之理,诗人久道化成,则出语有近之者。如韦左司之“身多疾思思田里,邑有流亡愧俸钱”,义山之“雪岭未归天外使,松州犹驻殿前军”,王介甫之“未爱京师传谷口,但知乡里胜头”是也。亦有天降名世,匠心出语近之者,如范文正公之“雷霆日有犯,始可报吾亲”,“寸心如春草,思与天下共”,王伯安之“客来湖上逢云起,僧在峰头话月明”是也。诗人字句步趋,全不相干。李诗亦然。
觅杜诗好处,极难入头,入得有益于己。觅杜诗不好处,极易觅得,于己略无所益。近世有人涂抹杜诗,灾木行世,自谓高识,实无见于杜也。读其自作,真合涂抹杜诗。
冯定远曰:“东坡谓诗至子美为一变。盖大历间李、杜诗格未行,元和、长庆如变,此实文字之大关也。然当时以和韵长篇为元和体,但言时代,则韩、孟、刘、柳、左司、长吉、义山,皆诗人之赫赫者也。”
又曰:“太白虽奇,而语多本于古人;子美直用当时语,而古人谓杜诗无一字无来处也。”
又曰:“古来善读齐、梁诗,莫如子美,瑕瑜不掩,馀人望影子语耳。”
又曰:“庾子山诗,太白得其清新,子美却得其纵横处。”
又曰:“千古诗人,惟子美可配陈思王。”
又曰:“或问:‘老杜学何人而致此?’答之曰:‘《风》、《雅》之道,未坠于地,识大识小,各有其人,子美焉不学而未有常师也。’”
又曰:“胡孝辕学问所自,不出李于鳞《诗删》,而是非老杜。朱郁仪校《水经注》,直据俗本。二公皆有重名,而举事如此,何况馀人?”
贺黄公云:“不读全唐诗,不见盛唐之妙;不遍读盛唐诸公诗,不见李、杜之妙也。”
又云:“杜诗惟七言古始终多奇,不可枚举。五言律亦前後相称。五古之妙,虽到老不衰,然其尤精者,如《玉华宫》、《羌村》、《北征》、《画鹘行》、《新安吏》、《石壕吏》、《新婚别》、《垂老别》、《无家别》、《佳人》、《梦李白》、《前後出塞》,俱在未入蜀时。後虽有《写怀》、《早发》数章,奇亦不减,终不多得。馀但手笔妙耳,神完味足,似不如前。惟七言律,则失官流徙之後,日益精密,在蜀时犹仅风流潇洒,夔州後更沈雄温丽。如咏诸葛之‘伯仲之间见伊吕,指挥若定失萧曹’,言简意尽。明妃之‘一去紫台连朔漠,独留青冢向黄昏。画图省识春风面,环空归月夜魂’,生前寥落,死後悲凉,一一在目。言戎马之害,则‘昨日玉鱼蒙葬地,早时金碗出人间’。写景作‘高江急峡雷霆斗,古木苍藤日月昏’,‘返照入江翻石壁,归云拥树失山村’。咏角鹰之‘一生自猎知无敌,百中争能耻下鞲’。感慨则‘织女机丝虚夜月,石鲸鳞甲动秋风’。真一代冠冕。”
又曰:“《晚登上堂》曰:‘凄其望吕葛,不复梦周孔’,有忧时之心,具济时之识者也。”
又云:“《毛诗出车》、《采薇》、《大杜》三篇,一气贯串,章断意联,妙有次第。千载後得其遗意者,惟少陵《出塞》数诗,节节相生,必不可删。《後出塞》五章,亦有次第,不可删。”乔曰:“黄公可谓知诗者矣!文长不能全载,具在《载酒园诗话》中,不可不读。”
姜尧章云:“诗之不工,只是不精思耳。不思而作,虽多奚为?”此语甚善。
又云:“人之所易言,我寡言之,人之所难言,我易言之,自不俗。”
又云:“花必用柳对,是儿曹语;若其不切,亦病也。”
又云:“小诗精深,短章酝藉,大篇须开阖乃妙。”
又云:“句中无馀字,篇中无长语,非善之善者也。句有馀味,篇有馀意,斯尽善。”
禅人之于公案,有所悟入,而後有语话分,不然,自心与教义俱无所用。诗须于唐诗有所悟入,而後可作诗,不然,自作则为宋人,学唐则为弘、嘉人。
读诗与作诗,用心各别。读诗心须细,密察作者用意如何,布局如何,措词如何,如织者机梭,一丝不紊,而後有得。于古人只取好句,无益也。作诗须将古今人诗,一帚扫却,空旷其心,于茫然中忽得一意,而後成篇,定有可观。若读时心不能细入,作时随手即成,必为宋、明人所困。
人不能苦思力索,以自发心光,而惟初盛之摹,造句必有晦色蒙气。饮狂泉者以为宛似古人,却不知宛似处正是晦色蒙气。由其不寻诗意于我身心有关著否,故不觉耳。学《十九首》以至学温、李皆然。
凡偶然得句,自必佳绝。若有意作诗,则初得者必浅近,第二层犹未甚佳,弃之而冥冥构思,方有出人意外之语。更进不已,将至“焚却坐禅身”矣。
晚唐多苦吟,其诗多是第三层心思所成。盛唐诗平易,似第一层心思所成。而晚唐句远不及盛,不能测其故也。
人若时刻系念于诗,而不肯轻易造句,得句亦不轻易成篇,其诗纵不如唐,必有精彩能自立。若平日心不在诗,遇题即作,纵有美才,诗必浅陋。
诗而从头做起,大抵平常,得句成篇者仍佳。得句即有意,便须布局,有好句而无局,亦不成诗。
得句而难成篇时,最是进退之关,不可草草完事,草草便成滑笔矣。兴会不属,宁且已之;而意中常有未完事,偶然感触,大有玄想奇句。
学业之能自立,先须有志,则能入正门;後须有识,则不惑于第二流之说。人自有其心思工力,为大为小,各有成就。无志无识,永为人奴,而反自以为大家,为复古。
学业须从苦心厚力而得,恃天资而乏学力,自必无成,纵有学力而识不高远,亦不能见古人用心处也。杨大年十一岁,即试二诗二赋,顷刻而成。後来诗学义山,唯咏《汉武帝》云:“力通青海求龙种,死讳文成食马肝。待诏先生齿编贝,忍令索米向长安。”稍有气分。其西昆诗全落死句,未能仿佛万一。文章不脱五代陋习,以视欧、苏,真天渊矣。非学不赡,识卑近也。识为目,学为足。有目无足,如老而策杖,不失为明眼人;有足无目,则为瞽者之行道也。今日作诗,于宋、明瞎话留一丝在胸中,纵读书万卷,只成有足无目之人。
问曰:“先生诛斥伪杜诗、瞎盛唐,何不自为真者乎?”答曰:“非子美之人,不敢为子美之诗。七百年来,唯范希文、王伯安匠心出笔,有子美气分。陈去非能作杜句,而人非其人,诗无关也。且二李将盛唐弄坏,学者未得入盛唐,先似二李,大可畏人。鄙人岂有远志,但欲不为人奴,身得自由而已。”
问曰:“献吉风节可观,又何以学杜而反坏?”答曰:“彼若匠心而出,何患不成一家之诗,病却在学杜长其╂气,故不成诗耳。”
问曰:“学中唐者,宁遂免人奴之诮?”答曰:“学盛唐诗,乃天经地义,安得有过?过在不求其意与法,而仿效皮毛,苟如是以学中唐,亦人奴也。余谓盛唐诗厚,厚则学之者恐入于重浊,又为二李所坏,落笔先似二李。中唐诗清,清则学之者易近於新颖,故谓人当于此入门也。总之,古人诗文如乳母然,孩提时不能自立,不得不倚赖之,学识既成,自能舍去。弘、嘉之诗,如一生在乳母怀抱中,竟不成人,故足贱也。谁于少时无乳母耶?长吉、义山初时亦曾学杜,即自成立,如黑白之相去。此无他,能用自心以求前人神理故也。”
学古则窒心,骋心则违古,惟是学古人用心之路,则有入处。
问曰:“先生何不自选一编,为唐人吐气?”答曰:“不能也。唐人作诗之意,不在题中,且有不在诗中者,甚难测识,必也尽见其意,而後可定去取。自揣何所知识,而敢去取全唐乎?唐人诗须读其全集,而後知其境遇、学问、心术。唐人选唐诗,犹不失血脉。元人所选,已不能起人意。于鳞选之,惟取似于鳞者;锺、谭选之,惟取似锺、谭者,涂唐人而已。余质性愚下,年将四十,方见唐人兴比之意,能读义山、致尧之诗,至于李、杜,迄今未了,何以却取?若不求其意而以词为去取,则选者多矣,何取余之一选哉?”
宋、元人诗,毕竟意味短浅。明人亦有好句,而皆未得唐人宾主转换等法,少有全篇。叶文敏公《独赏集》,皆选今人诗,去取精业,不敢出以示人,徒自赏耳。
问曰:“岂有七八十岁老人,仅能读义山、致尧诗之理?盖自贬以诟人耳。”答曰:“如《重有感》诗,则知不佞于义山,犹未能读也,何言自贬以诟人耶!”
唐人选唐诗已出自所行一路,何况元人?明则更甚,济南、竟陵如将宣炉化倾入神仙庙模子中。
诗坏于明,明诗又坏于应酬。朋友为五伦之一,既为诗人,安可无赠言?而交道古今不同,古人朋友不多,情谊真挚,世愈下则交愈泛,诗亦因此而流失焉。《三百篇》中,如仲山甫者不再见。苏、李赠别诗,未必是真。唐人赠诗已多。明朝之诗,惟此为事。唐人专心于诗,故应酬之外,自有好诗。明人之诗,乃时文之尸居馀气,专为应酬而学诗,学成亦不过为人事之用,舍二李何适矣!
人之工于谐世者,耳目口鼻,俱非己有,乃得事事成就,人人欢喜。诗文何足道哉!而又附会斯文,不得不于此著脚。于鳞之诗,元美之文,易学而便用足矣,李、杜、欧、苏,不亦无谓矣乎!
七律齐整谐和,长短适中,最宜人事之用,故自唐至明,作者愈盛。初唐用以应酬,亦是大人事也。
子美七律甚多,却无篇不由中,绝无应酬人事之作。今之学杜者,盍一审诸!
刘长卿《送陆澧》、《赠别严士元》、《送耿拾遗》、《别薛柳二员外》诸诗,绝无套语。
明人应酬,能四面周旋,一处不漏,乃其长技,却从严维《送崔兼寄薛》诗来。其诗云“如今相府用英髦,独往南州肯告劳”,赞崔兼及相府也。“冰水近开渔浦出,雪云初扌卷定山高。木奴花映桐庐县,青雀舟随白鹭涛”,泛叙景物,全似明人套语。“使者应须访廉吏,府中惟有范功曹”,誉薛绾及于崔,一处不漏。三人得之,未有不喜者,而诗道坏矣。以视其“柳塘春水漫,花坞夕阳迟”,有天壤之别,应酬之害诗如此。义山《赠赵协律》云:“俱识孙公与谢公,二年歌哭处皆同。已叨邹马声叶末,更共刘卢族望通。南省恩深宾馆在,东山事往妓楼空。不堪岁暮相逢地,我欲西征君又东。”亦是人事诗,以有交清,自然恳切,与严诗不同。既落应酬,唐人亦不能胜弘、嘉,弘、嘉无让于唐人也。
今世最尚寿诗,不分显晦愚智,莫不堕此索。余谓村里张思谷,田中李仰桥,乃乐此物,知文理者,必宜看破。庚戍,贱齿六十,友人欲以诗寿。余曰:“若果如此,必踵门而诟之。”友曰:“何至于此!”余曰:“吾是老代笔,专以此侮人者也,君辈乃欲侮我耶!”闻者大笑。庚申,遂无言及之者。庸医不信药,俗僧不信佛,皆此意也。唐人绝少寿诗,宋人有之,而寿词为多。无已,寿词犹可。
谚云:“贼捉贼,鼠捕鼠。”余幼时沈酣于弘、嘉之学者十年,故醒後能穷搜其窟穴,求以长处,惟是应酬赴急耳。昔年代笔,不免为此。送户曹出按山东云:“泉流九府先王法,地拥三齐大国风。岱岳云摇霜斧白,沧溟波照绣衣红。”送之任秣陵云:“石城风静山云晓,铁瓮波平海树秋。”送常熟令之任云:雁王碑下行旌发,乌目山头候吏来。”赠弁者云:“龙尾道前当特拜,虎头山下建殊勋。”送松江人出都云:“云间花鸟添行色,天上星辰纪去程。”送之任渐江云:“去马尚冲燕市雪,归囊应贮渐江潮。”送使安南者云:“重臣将命轺车发,小国承恩拜舞同。岭外林峦冬尚绿,海边丽日晓先红。”赠少宰云:“深宵风月供谈笑,大地鸾凰受网罗。”送湖口令云:“小姑江水迎行舰,大别山光接使星。”送芦政云:“辞阙未消鳷鹊雪,下车先看秣陵花。”赠福州守云:“地拥三山开晓日,人将五马散春阴。”赠县令云:“襄邑杵声秋月迥,琅琊稻色晓光新。”赠弁者云:“十万雄兵藏肺腑,六千君子侍旌旄。”“校旗传世犹光弼,制阵教人即药师。”赠县令云:“千畴灵雨随双毂,百里和风出五弦。”赠戎幕改县令云:“万里捷书腾上国,十年签帅镇诸营。”赠县令云:“举扇风摇三径柳,挥弦声动一城花。”赠广东学使云:“兰台东壁光先满,梅岭南条势特尊。”赠老将云:“雪岭云开常见鹫,雷门炮动尽闻鼍。雄心塞北消鞍马,逸韵江东待啸歌。”赠县令云:“仙郎舄下微云起,茂宰花前浩露凝。”赠词客云:名过洛下东西陆,才度淮南大小山。”赠县令云:“和风动柳千峦晓,清露沾花一县春。”赠郡守云:“双旌每导随车雨,五马常嘶举扇风。”赠辽人之官云:“攀龙际会疑浮汉,分虎威权抵誓河。”送盐道云:“春江风动千艘雪,沧海波凝万庾霜。”送入蜀者云:“出峡建瓴千里水,上滩卓剑万重岩。”送入滇者云:“属将帅迎金马,负弩侯王出碧鸡。”送何使云:“积石西来万里雪,逆河东去九条波。”投献云:“昔瞻门下三千客,今逐囊中十九人。”赠闽督云:越山平到岭,闽水静无涯”,又云:“棘裁金作叶,槐剪玉为花。”赠闽抚云:“春光山直上,晴色海平铺。”赠闽藩司云:“阙远心常望,天高手自扪。”赠田学使某云:“家传田氏《易》,席有孔门珍。”赠闽臬云:“爰书常视砥,吏道只流泾”,又云:“动人风自善,润物雨皆灵。”赠再任巡抚者云:“门开千里戟,屏设两州图。”赠蜀令云:“北过巴字水,南渡石门关。”送兵曹为关使云:“人间称二绝,兵食计兼资。”送岭南县令云:“人常值宿,骆将每排衙”,又云:“洒人长乐雨,扇物未央风。”赠某学使云:“家藏太史传,人擅子云才。”赠湖广学使云:“兰荪楚人咏,珠玉使君心。”送县令云:“大河九里润,乔岳万重阴。”送浦城赵令云:“江花重入梦,赵璧自连城。”赠久客者云:“星河移旧影,砧杵动新愁。”赠将乐令云“闻道龙川险,今来似掌平。水犹知政善,山亦见人情。”余四十年三作燕山游客,前两度代笔诗,啖烟拭砚随尽。此乃同寓友人为壅溉计,拾作一编,索命之名。余愧谢曰:“朝饥方剧,何暇择言,自可谓之《乞食草》耳。”今看此中语句,何独弘、嘉,即李颀、严维之应酬诗,去人不远。而“星河移旧影,砧杵动新愁”,极似由中之语,今不知赠者何人,何以是我诗也?馀可知矣。凡赠契友佳作,移之汎交,即应酬诗。
余自代笔,而识四大家受病之故焉。彼之仕途泛交,与余不识面之贵人何异?彼遇欢戚会别等事,不论有暇无暇,须与之一诗,与余之旅涂困顿,茫无情绪是,忽然索诗何异?彼之无情而强为之辞,又欲似盛唐,不得不依样造句,与余之昧心蒙面,诡遇他人何异?彼自谓铿锵绚丽,宛然唐人,与余所举《乞食草》中之无意思,郛壳烂恶,陈久馁败之语何异?所不同者,余以秋根自命,彼以盛唐大家自许耳。然余乞食诗,实得少时十年沈浸粪沟之力。
锺、谭派于世无用,一蹶不振,二李法门,实为不祧之祖。何也?事之关系功名富贵者,人肯用心。唐之功名富贵在诗,故三唐人肯用心而有变。一不自做,蹈袭前人,如今日之抄旧时文,便为士林中滞货故也。明之功名富贵在时文,全段精神俱在时文用尽,诗其暮气为之耳。此间有二种人:一则得意者,不免应酬,二李之体,易成而悦目;一则失志者,不免代笔,亦惟二李相宜故也。古人非执友、非诗人不赠以诗,故交游间诗,亦得有意有情。今世以诗作天青官绿,尚书台鼎套礼之副,定不免用二李套句。然当如服牛乘马,鸡司晨,狗守户而已。其不可谓之诗,譬犹牛马鸡狗之身,不可以为己身也。盖泛交本自无情,岂能作有情之语?而又用处甚多。今日仕途,用其有词无意之诗,可以应用而不穷,且写在白绫金扇上,亦能炫俗眼。但不可留稿,人若看至五六首,必呕哕也。然当用“卧病山中生桂树”,不可用“大漠清秋迷陇树”。
今人作应酬诗者,不必责以王右丞之《送杨少府》、杜少陵之《和裴迪》,只作中唐人刘长卿之《送陆澧》,李益之《送贾校书》几首,请拜以为五十六字之师。